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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集 汉俚联姻
王金贵 茂名市电白区霞洞镇 村民
“电城妹子冼百合，嫁给冯宝结成双。”
农历春节过后，在粤西茂名，当洁白的荔枝花爬满枝头，人们知道，一年一度的耕种开始了。正在耕地的王金贵是电白区霞洞镇的一位村民。他的另一个身份，是电白民歌——咸水歌的歌手。王金贵有一项特殊才能，他能在固有曲调之下，即兴创作歌词。而冼夫人的事迹，则是他热衷创作的题材。王金贵的歌词虽是即兴创作，但他所唱的，却是一段真实的历史故事。故事的源头，要回溯到一千多年前的北方中国。
王银田 暨南大学文学院历史系 教授
战争失败以后他去了高句丽，逃到了高句丽，这个国家就灭亡了。到了高句丽以后，当时北魏的太武帝，这是一个很厉害的人物，他要求高句丽把北燕的这些人，尤其是皇族的这些人要发配过来。
公元431年，北朝的少数民族政权北魏向邻国北燕发起了进攻，并在几年的时间里，迅速吞并了北燕。北燕王冯弘败走高句丽。为延续王室血脉，以图东山再起，五年后的436年，北燕王子冯业率王室三百人浮海南下，流亡南朝的刘宋政权。在分裂的南北朝时期，相对安宁的南朝，是很多中原人南迁躲避战乱的目的地。流亡的北燕王室，虽然得到了刘宋政权的安置，然而在江南已经没有了他们的位置。
蒙曼 中央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副教授
宋占据的地方很大，他们往那里走呢，主体上的江南好地方其实已经被占完了。所以求田问舍，你总得问那些别人没有占据的地方。所以就一路往南嘛，那个时候广东这个地方还是比较荒凉的。所以呢，就一路到了广东。
公元六世纪初的一天，岭南罗州刺史冯融正在焦急地等待一个消息。他的妻子这天即将临盆生产。自先祖浮海南下，冯融已经是北燕王室在岭南的第三代后裔。新生命的诞生，固然可喜，然而刺史却有他的苦恼。史载，冯氏家族在岭南虽三代为地方长官，却是他乡羁旅，号令不行。
冯桂雄 阳江市高凉文化研究会 会长
号令不行也有个背景，因为当年岭南，汉族人都是北方中原下来当官，带他那个家属就随从这帮人下来。因为当地你没有一个群体，你又跟他有一段隔阂的话，人家就不听他的。他就听当地都老、族长们的意见，那种情况他就感觉到很困难了。
今天的岭南，文明昌盛。近代以来，这里甚至是开中国社会风气之先的一片土地。然而在南北朝时期，这里却是一副迥异于今天的图景。
岭南，又称岭表，古代中原人称为岭外。在今天粤、桂、湘、赣四省的交界线上，越城、都庞、萌渚、骑田、大庾五岭组成了一道天然屏障。五岭以南作为一个相对独立的地理单元，史称岭南。
公元前219年，秦在兼并六国，完成了中国大一统之后，帝国的雄心并没有止步，秦始皇发动了对岭南百越的战争。然而，五岭的险阻和南方的丛林让秦军在战争初期失利。直至史禄开凿灵渠，接通长江和珠江水系，秦军的后勤和支援才得以迅速抵达前线，百越之战秦军最终获胜。岭南由此被纳入秦帝国的版图。在秦汉两朝，中央王权在此推行封建吏治，开启了岭南第一次民族大融合。
然而，五岭险壑仍然阻止了大规模的人口迁移，在中原王朝看来，岭南仍属蛮荒之地。及至南北朝，岭南的溪峒之间，依然居住着大量百越少数民族后裔——俚人。他们断发文身、椎髻跣足、凭借山险、不用王法，风俗和中原社会迥异。
蒙曼 中央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副教授
俚人是一种什么样的人呢，从中原看来他们肯定是不先进了。他们好勇斗狠，彼此比较喜欢战争。而且呢，说他们不知礼法，没有夫妇之道，没有父子之道。这是一种不同质地的人群。这个人群呢，要想真正把他纳入中央的统治范围还是要颇费力气的。
高州市平云山，地形险要。茂名海拔最高的平云山冼太庙就坐落在山顶。除了冼太庙，这里还保留着众多和少数民族相关的军事遗迹。
张均绍 茂名市高州博物馆 原馆长
山高林密，墙的背后是平原，是可以隐蔽大量军马。前面就是比较崎岖；墙体一般是三米到五米，下面攻不上，这里呢，放炮容易，就是把石头滚下去，敌人都攻不上。
张均绍十年前从高州博物馆退休。根据史料和近年来多次的实地考察，他相信在公元6世纪，冼夫人曾经在平云山领导过一场战争。它让冼夫人登上了风云变幻的岭南历史舞台。
公元527年，梁朝在高凉地区设立高州州治。朝廷将大量高凉俚人入编户籍，并收取赋税，以支持梁朝与北朝的战争。这招致了高凉俚人的激烈反对，为首的便是冼氏家族。冼氏家族祖居高凉，世为南越首领，在高凉俚区统领部落十余万家。
蒙曼 中央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副教授
十余万家，可是一个不小的势力呢，因为家、家是户、五口人算一户，那其实他手下管辖就是五十万人的样子，甚至以上。真正到南朝，汉人的政权能够控制的岭南人口才六万户左右，六万户左右就是冼夫人（家族）控制人口的一半。
梁朝廷设高州的举措直接侵犯了冼氏利益，战争由此爆发。然而，在战争初期冼氏家族却不敌朝廷军队，家族首领冼企豪不久即战死。令人惊讶的是，接任冼氏首领的，却是一位年轻少女，她就是冼企豪的女儿——日后的冼夫人。
隋书中记载，冼夫人自幼贤明，尚未出嫁，即能安抚部众，行军用师，在俚人部落中拥有很高的威信。一位少女何以能行军打仗，统领部落呢？
蒙曼 中央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副教授
汉人内外意识、阴阳意识比较明显，男主外，女主内，男为阳，女为阴。但是在俚人的社会里看来并不禁止妇女从事政治军事活动。所以冼夫人从小能够受到军事教育，能够去带兵打仗，她的才华能够充分地发挥出来。
在粤西山区，冼夫人带领俚人军队持久抗争，并最终迫使朝廷停止了战争，冼夫人也因此掌握了高凉俚人部落的最高权力。年轻的冼夫人拥有的并不仅有军事才能。她看到自己治下的俚人社会有诸多弊端，一场变革正迫在眉睫。
隋书记载，越人之俗，好相攻击。掠人为奴在当时更是普遍现象。即使是冼夫人的兄长冼挺，也时常恃强凌弱，在部族间的攻伐中劫掠人口，并通过奴隶贸易贩卖获利。岭南的俚人也因此苦不堪言。
冯桂雄 阳江市高凉文化研究会 会长
就是到了冼挺当南凉州州首的时候，他才卖牲口。牲口什么事，就是把那里的那些俚人，青壮年壮丁抓起来卖给外地作为劳力，这样的野蛮行为。另外就是一有不顺就扫掠周边的族群，就这么一种前提，她不管不行。
对待冼挺的不当行为，冼夫人并没有纵容，而是时常规谏劝导。对俚人部族间的相互攻击，冼夫人也没有一味采用军事高压，而是恩威并用，在民族内部昭示公正和信义。俚人社会因此达成了前所未有的和解。一个从俚人部落成长起来的女性，何以具有如此出色的才能呢？
蒙曼 中央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副教授
当时随着政权的江南化，很多汉人慢慢进入岭南地区，所以岭南地区呢，出现了一个汉化这样的一个可能，所以实际上冼夫人是读书的，史书记载，她好读阃外春秋，她念书。她念书对于她的军事才华和管理才华来讲，那应该是如虎添翼。
冼夫人的举措深深打动了一个人。他就是罗州刺史冯融。此刻，他正在酝酿一个重大的计划。他的儿子冯宝如今已长大成人，正在高凉郡任太守。然而，他依然面临着冯氏家族为官的窘境——在当地号令不行。冯融希望，如果能把冼夫人聘为自己的儿媳，那么借助冼氏家族的影响力，冯氏家族在岭南就能有一番全新的作为。
86岁的冯培元是高州市旧城村人，每逢重大节日，他都要来到村中的冯宝公祠，去祭拜先祖。这些密集的神位是一千多年来，北燕的王室后裔在岭南繁衍生息的印记。其中冯宝的牌位处于最高的位置。今天，每一个冯氏后裔都给予这位祖先最高的敬意，他是冯姓发展成岭南大姓的一个源头正溯。
紧邻冯宝公祠的，是旧城村的冼太庙。冯培元也是庙里的主事，每年由他协调组织的旧城村年例，规模盛大，远近闻名。每次年例为了谁抬轿，谁敲锣这样的事务分配，冯培元都要耐心忍受村民的怨言，尽量做到不厚此薄彼。在冯培元看来，替冼夫人做事，他心甘情愿。
冯培元 茂名高州市长坡镇旧城村 村民
这样说吧，不用担心，真的很灵验的。我们（家）本来来的目的为冼太服务，不是为了赚钱，目的是为冼太服务，来这办好冼太的事情，就希望冼太夫人保佑我的子子孙孙。我的子孙都生活得不错，公安、银行都是租我的房子，那边的邮政也是租我的房子，总共有三千多平米。
今天的粤西，凡是和冼夫人相关的民俗活动，几乎都有冯姓人参与其中。这一切，都始于那场一千多年前的联姻。
公元535年，罗州刺史冯融决定用诚意来打动这位俚人女首领，以促成冯冼家族的联姻。尽管当时的岭南，汉人和俚人在平民间已经开始通婚，但汉族的地方长官和俚人女首领的结合，意义却非同寻常。
蒙曼 中央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副教授
他们是高层政治联姻的最先河。从他们冯家这个角度，要想在岭南这样一个少数民族集中的地方站稳脚跟，你必须能够跟少数民族上层搞好关系，能够介入人家的内部事务。反过来从冼夫人这个角度来讲，如果说冼家想在当时岭南的各个部族帮派的竞争中，能够做大，它也需要借助中原政权。所以实际上这是一个政治上一拍即合的事情。
今天的人们推测，在冯冼家族的联姻中，于冼氏家族一方，起决定作用的正是冼夫人自己。南北朝的岭南俚人社会，婚姻之事并不像中原，需要父母之命，媒妁之言。
蒙曼 中央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副教授
这个里头看起来是冼夫人和冯宝联姻，借助的媒介是冯宝的父亲冯融，但实际上在这个婚姻过程中，应该说冼夫人和她的公公冯融，倒一定程度上处于对等地位，而冯宝倒更像是一个被安排的角色。
在海南岛，古俚族母系社会残存的风俗，今天依然能寻觅到踪影。海南女性在婚姻和家庭中扮演的角色，有别于大陆的其他省份。儋州市中和镇的阿霞，是一名三轮摩的司机。在海南的乡镇，三轮摩的是人们短途出行的主要交通工具。而摩的司机中，像阿霞这样的女司机很常见。女人干男人的活，是今天海南显眼的一道风景。
阿霞 海南省儋州市中和镇 村民
中和镇拉客都是女的多。女人能干一点，男的懒一点，男的就是不想干活，有时候都打牌在家。
因为海岛的强紫外线和飞扬的尘土，阿霞和同伴们都习惯用厚布遮脸，这让人在第一眼很难看出她们的性别。只有在等客的间隙，她们才会不经意地流露出女性的举止。
阿霞 海南省儋州市中和镇 村民
种田、种菜、种稻谷，这种都是女人，一路来都是这样，也不懂是为什么，我们生出来就是这样。
公元535年，冼夫人和汉官冯宝冲破民族的藩篱，在高凉结为夫妇。这场联姻为当时岭南社会树立了汉俚之间高层通婚的典范，也标志着一个新的豪门望族——冯冼家族的诞生。
蒙曼 中央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副教授
从这个俚人的社会发展这个角度来讲，因为有高凉冯氏这样一个汉人的介入，他们所代表的当时的先进文化，比方说当时的农耕文明，当时汉人的司法制度，当时汉人的礼乐文明，都可以进入俚人社会。事实上因为俚人社会的明显进步，因为中原的太守，中原的刺史终于被俚人社会接受了。所以事实上后来俚人社会，包括整个岭南，跟中原的整合度就大大提升了。
史载，高凉太守冯宝在冼夫人的协助下，告别了号令不行的尴尬局面。俚人之中犯法者，即使是冼夫人的亲族，也无所纵舍。冯冼家族的主政治理让高凉俚区的社会风气为之一新，并给岭南带来了一百多年前所未有的繁荣局面。46年后，在隋朝中国重回大一统的进程中，岭南的冯冼家族依然是一支不能忽视的积极政治力量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