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冼夫人》纪录片（二）

第五集  冯冼豪门

 

每年5月底，茂名高州市的根子镇，起伏的山丘被一团团浓密的绿荫覆盖。走近这些绿荫，人们会发现装点其间的是这些颜色鲜红、凹凸不平的果实——荔枝。自南海而来的湿润水汽，滋养着这里漫山的荔枝果木。即便在盛产荔枝的岭南，高州荔枝的品质历来也享有声誉。荔园之中，满载果实的摩托车往来穿梭，它们提示着这一年是荔枝丰产的大年。茂名荔枝品种繁多，今天这里也是全国最大的荔枝出产地之一。在荔枝成熟的高峰期，每天都会有上万吨的荔枝通过高速公路销往岭南以北的全国各地。

有学者推测，早在唐代，茂名高州的荔枝就曾通过官方驿站被传送到千里之外的长安宫廷，而享用它的人正是唐玄宗的宠妃杨玉环。高州荔枝能获得贵妃青睐，应该离不开一个人的倾力推荐，他就是唐玄宗和杨贵妃的近臣高力士，他的故乡正是今天的茂名高州。作为唐代最有名的宦官，高力士为人所熟知，然而很少有人知道他却是岭南传奇女性冼夫人的第六代嫡孙。高力士本不姓高，他原本有一个带着显赫家族烙印的名字——冯元一。而这段与荔枝相关的故事，它的开端同样要溯及冼夫人及其身后的岭南望族——冯冼家族。

公元602年，冼夫人在岭南逝世，不久岭南再次爆发反隋叛乱。在都城长安，左仆射杨素在隋文帝的授意下接待了一名五品官员，他就是冼夫人的孙子冯盎。千里奔驰到长安的冯盎，正是为岭南平叛一事前来向文帝请战。这次会面，冯盎的军事才能给杨素留下了深刻印象，事后他特意向隋文帝提到“不料蛮夷之中，竟还有这样的人物”。事实上，冼夫人最为器重的这位孙辈已经成为冯冼家族新的灵魂人物，历次平定叛乱让他深受隋朝两代皇帝的信任和赏识。隋炀帝伐辽东，冯盎被钦点为首战，他也因骁勇善战升任左武卫大将军。在冼夫人逝世之后，岭南的冯冼家族在政治上已经接近权力的中心，成为最高统治者的近臣。隋末唐初，中国大地上烽烟再起。而在岭南，由于冯盎的经营，冯冼家族已经控制岭南大部20余州，权势如日中天。

蒙曼  中央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  副教授

隋唐之际又是天下大乱。天下大乱呢，当时这个冯盎身份很高，因为他在隋朝的时候，也是将军，而且陪着隋炀帝打过高句丽的。在当地呢，纠集的人众也很多，五万余众。

在冼夫人逝世后，冯冼家族在领地和财富上都累积了足以傲视王侯的政治资本。

茂名市滨海新区的博贺镇，渔民阮维玉天还没亮就起床了，阮维玉驾驶小船并不是出海打渔，而是去装载头一天的渔获。此时他的两个儿子刚刚从外海归来，在离岸约一海里的大船上等他将渔获运回岸上。

阮维玉  茂名市滨海新区博贺镇  渔民

今天打不到什么鱼，这里是一百斤左右。最多的时候打到两三百斤，三四百斤。

这天的主要渔获是这种味道鲜美的小鱿鱼，它尤其受当地高档餐馆的欢迎，靠岸的价格每500克能卖到30元以上。博贺渔港是广东省三大渔港之一，博字的发音源于古代俚人语言，意为海河的端口。南北朝和隋唐时期，在博贺这样的港口里用来交易的并不仅仅是大海的渔获，来自南洋岛屿的奇珍异物，如象牙、犀角、翡翠、明珠甚至奴隶牲口都曾经在这里被大声叫卖。

史载，从南北朝到隋唐，南海贸易中始终都有岭南大族的身影，冯冼家族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。往来频繁的海上贸易给岭南社会带来了繁荣，也为冯冼家族积累了数量可观的财富。冼夫人当初进贡给陈后主，在陈亡之时又被陈后主当作信物返还的扶南犀杖，出产自当时的扶南古国，它见证了盛极一时的南海贸易。

蒙曼  中央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  副教授

扶南就是现在柬埔寨、老挝、越南，乃至于泰国的一部分地方，当时都叫扶南。所以至少在经济上这些地方的往来是极其密切的。就是在中央的力量还不能够达到这些周边地区的时候，冯冼家族的力量已经达到这个地区了。所以想来他们在这边控制了很多贸易机会。比方说刚才我们谈到的奴隶贸易，比方说香料贸易，宝石贸易，甚至金银这样的重金属贵金属贸易，可能在他们家族都有一种垄断性的经营。

公元621年，新生的唐王朝立国未稳，无暇顾及岭南。彼时的长安，李渊父子正向东突厥忍辱称臣，以换取北方相对稳定，时局让冯冼家族再次处在抉择的关口。这一年，门下有人游说冯盎应趁此机会称南越王，然而冯盎说“子女玉帛，金银财宝，人生富贵像我这样的已不多见。我一心只为不辜负先祖的功业，怎能擅自称王呢”，他果断拒绝了南越王的称号。公元622年，冯盎率南越之众归附唐朝中央政权，高祖李渊封冯盎为上柱国、高州总管、越国公。然而对冯冼家族，李唐王朝已不复隋代君主的信任。史载，唐太宗对冯盎戒心日重，一度准备征讨岭南。

蒙曼  中央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  副教授

唐太宗的时候，其实就曾经怀疑过冯家到底是不是真的忠诚于他。就曾经想过，如果不忠诚的话，就打。当然吧，后来被魏征把这个事情给平复掉了。魏征说，这个冯家，或者说冯冼家族吧，如果想要作乱的话，早就作乱了。在什么时候作乱呢，在隋唐交替之际就作乱了。不必等到你唐朝已经到太宗，到稳定下来的时候再作乱。

旧唐书记载，冯盎为了表明心迹，曾派遣长子冯智戴入朝随侍太宗。冯盎也曾亲自到长安觐见太宗。

公元634年，太上皇李渊在长安的未央宫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宴乐，宴会上给高祖助兴起舞的是东突厥的颉利可汗。唐军在几年前大破东突厥，将他生擒并带回了长安。而在御前赋诗助兴的正是来自岭南的冯盎长子冯智戴，交游于皇室高官之中，蛮酋子弟冯智戴已深受中原文化熏陶。此情此景让李渊大叹“胡越一家，自古未有也”。

上个世纪80年代，茂名市电白区霞洞镇出土了一座墓葬，它让今天的人们得以窥见这个岭南豪门与中央王权之间的暗流涌动。经过考证，墓主人曾嫁与岭南冯家，是冼夫人的第五代孙媳，有着非同寻常的家世。出土的墓志铭这样写道：“顺政郡君许夫人者，中书令之子”，在唐朝姓许的中书令仅有一位，他就是高宗朝著名的宰相许敬宗，冼夫人的这位孙媳正是许敬宗的女儿。然而门庭显赫的宰相之家，为何让女儿远离长安繁华，远嫁千里之外的岭南呢？

岭南，丘陵连绵起伏，亚热带岩石和土壤构成的山地之间，蕴藏着可观的金属财富。在南北朝时期，岭南的金银财富就进入了中央政权的开发视野。

蒙曼  中央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  副教授

实际上岭南这个地方为什么进入中央政府的视野，是从梁陈时代就开始的。因为梁陈时代呢，它这个疆域比较小，所以在各地捞金这种欲望要更强一些。那时候岭南是物产非常丰富的，岭南金银，还有那些重要的香料，和宝石，都盛产。所以到梁陈的时候，为什么冼夫人和中央的沟通加强了，一方面是冼夫人自身的努力。另外一方面也有中央它主动要开发这个地方的欲望在里头了。

到唐朝，更有近五分之四的岭南州府向中央政府贡赋金银。史学家认为，这也是唐朝中央向南方丘陵积极开拓的重要原因之一。

冯冼家族作为岭南望族同样分享了那个金色年代的荣耀。唐太宗贞观年间，以豪侠闻名的冯盎族人冯子猷曾自载一船黄金，从岭南出发，畅游长安，这是冯冼家族巨额财富闻显于长安的确切记录。对于许敬宗嫁女，新唐书这样描述“许敬宗生性贪婪，嫁女与蛮酋冯盎之子是为了多纳金宝”，因为此事，许敬宗遭人弹劾，被贬为郑州刺史。

蒙曼  中央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  副教授

那这件事其实反映整个朝廷的立场，就是朝廷并不认可自己的大臣和岭南豪酋联姻，这样一个态度就已经表明了。

公元646年，冯盎在岭南去世，他继承了祖母冼夫人的遗训，以国家和民族为大义，始终维护国家的统一。然而随着他的故去，如日中天的冯冼家族也开始悄然从顶点滑落。三年之后，唐朝中央把冯冼家族的根基所在地高州析分为高州、恩州、潘州三个小州。

蒙曼  中央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  副教授

三个组成部分实际上就像汉朝的推恩令一样，你每一个孩子得到领地就会更小，你整体的力量也会收缩。然后中央在这儿的能量就会加大。

此时，冯冼家族中一些成员的行为也招致了唐朝廷更大的猜忌。史载，对曾经在长安炫富的冯子猷，高宗曾特意派御史前往岭南查探。面对御史，冯子猷非但态度轻慢还私自将其软禁，并向朝廷反奏来使的罪状。高宗派遣的第二名御史为了解决这次事件，对冯子猷也不得不卑辞以礼。冯子猷大喜之下拿出黄金二百两银五百两，并强令御史收下，如其不然，也不得脱身。

蒙曼  中央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  副教授

这个时候冯家在地方非常非常强势了，甚至开始抗命中央了。那冯家当初能够和中央保持一致这么多年，这么多代，这么多朝，都可以跟中央有良好关系，靠的是什么，靠的是忠顺二字。像冼夫人所说的，我这个维持一好心，我就秉承忠顺之心来对待朝廷。可是这个时候呢，他的地方势力过于强大，忠顺之心看来要打折扣了。

今天，隋谯国夫人冼氏墓依然还有诸多未能解开的谜团，其中最让人疑惑的就是这座断头的驮碑赑屃。根据痕迹判断，这应该是多年前的人为破坏。

冯孟钦  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  研究员

那个赑屃的本身，它那个颈部以上，包括赑屃的头，都是被砍断了。这个里边呢，还是人工的所为。

如果这确系人为破坏，那么对名动岭南的冼夫人有谁能做出如此大不敬之举呢？根据史料，有学者推测，这种行为可能出自女皇武则天的授意。

公元693年，武则天长寿二年，冯盎的孙子岭南潘州刺史冯君衡被人诬告勾结流人造反，获罪于朝廷。朝廷派来的军队将之裂冠毁冕，籍没其家。冯君衡年仅10岁的儿子冯元一在这次劫难中也被官府卖到民间，沦落为奴。在正史记载中这是冯冼家族不容于中央王权，在岭南彻底没落的标志性事件。有学者推测，这次事件影响之大，就连身故已近百年的冼夫人也受到牵连。谯国夫人的墓园被下令摧毁，驮负碑铭的赑屃头部也被人为斩断，这一切都是对岭南冯冼家族的惩戒。又四五年后，冯元一告别了岭南故土，在长安他以高力士的名字开始了宦海沉浮的传奇一生。没有人知道他对这个让家族蒙难，彻底改变他人生轨迹的事件有着怎样的感怀。

史载，高力士在权利达到巅峰之际，曾提请唐玄宗以广州大都督一职追赠他多年前惨遭横祸的父亲。

蒙曼  中央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  副教授

一个稳定而强大的中央，一定是想要直辖全国各地的。所以这样带有一种半自治性质的家族，会在这个时期遭受到比较沉痛的打击，这是一定的了。高力士在唐玄宗的时候是势力最大的宦官。但是呢，这个跟冯冼家族已经没有关系了。确切地说，正是因为跟冯冼家族已经没有关系了，高力士才能得到中央那么高的位置。

公元7世纪末，由冼夫人开创的冯冼望族在岭南经营近两个世纪后，豪门的光芒最终黯淡。正是在这个行将没落的岭南豪门的推动下，南越各民族空前融合，五岭内外的联系日益紧密。岭南，在隋唐之际也焕发了前所未有的活力，而在一海之隔的海南岛，远离中央王权的冯冼家族后代将重新在那里开枝散叶，书写新的传奇。